黃黎明

沒人管的孩子真的比鬼還寂寞。

黃遠的眼睛是琥珀色的,有的時候看起來像一口清澈的深井。他坐在夜裡行進的車中看到路旁四個人上車,匆匆一眼就打量出來他們身上有甚麼潮行頭,加起來價值多少。他聽過的英文歌,雖然不知道每一個字的意思,但是聽過幾次他就可以唱的出來。他的手機裡有很多自拍的照片和影片。影片大多是手機隨意的放在地上拍的,畫面裡看不到他的臉,拍的是兩隻腳隨著音樂舞動。跳舞吧,跳舞吧,跳舞吧,音樂節奏大同小異,不同的是他的鞋子,褲子,舞步…兩隻腳快速的移動,簡直像在變魔術。

黃遠的感官能力到了學校卻像被繳械的士兵一樣,在書本面前他永遠舉雙手投降,這時候眼睛裡只有一片空茫。他在學校是一個典型的邊緣人。坐在教室裡的只是一個空殼子。

我在黃遠高三上學期時決定要拍酷馬。我問他願不願意接受訓練,要跑長跑,要上表演課,還要跳舞。他小聲的說願意,聲音裡少的那麼一點理直氣壯讓我感覺不忍。他似乎長期處在邊緣,一旦要往中間移動一些,自己也不是很有把握。

鄭覲歆年齡比黃遠還小四歲,她表現出來的卻是典型的初生之犢氣勢。第一次見面她就遲到,媽媽解釋說她堅持下課後要先回家用髮膠抓頭髮才願意來見導演。她跟你說話的時候先是低頭不看人,你叫她抬起頭來,她的兩眼就像晴空,萬里無雲,無比清澈。她從來沒有上過表演課,但是她覺得她可以演戲。第一次和導演試戲,她一直想笑。導演幾乎像是哄小孩一樣的,板起臉要她不准笑,有一點進步就拍拍她的頭稱讚。

這兩個孩子能不能擔當起主演一部電影的重責大任呢?孩子答應你可以做到的事可以相信多少呢?從跑步訓練開始,我先擔心他們會不會遲到,再來擔心他們能不能跑完十圈操場。長跑教練每天要盯他們做馬克操,幫他們計時。我必須承認,我一開始真的忐忐忑忑,只要一有狀況,我都不會把它當做只是單一事件,而是會一直問自己是不是選錯了人。

接下來是表演課,兩個孩子都是下課後過來,一起上課的還有其他參加試鏡的同學。我很喜歡看他們上表演課,老師每一次上課都挑戰他們放大知覺的幅度,放開肢體的限制。有一天表演老師很開心,因為總是微微笑的覲歆今天做出生氣的情緒,而且她一氣之下把一只寶特瓶瓶口打歪了,大家都被她嚇了一跳。隨著每次上課,生澀的學生越來越習慣在舞台上表演,他們不再怕舞台,不再怕觀眾。我想到黃遠給我看的學校記過通知書,說他上課打瞌睡,我真想約他的老師來看他上課。

為了盡量不耽誤課業,【酷馬】的拍攝期定在寒假。但是因為工作天數比寒假天數多三天,所以還是要請假。黃遠讀的是有演藝科系的高中,應該沒有問題吧?沒想到一問老師,老師說拍戲可以,但是要記過。而且拍戲不能請事假,要算曠課。曠課之後要扣操行成績,操行成績不及格就要退學。我不能接受這樣的邏輯,因此爭取跟校長溝通。但是規矩就是規矩,否則大家都比照怎麼辦?

大家都比照怎麼辦?演藝科系的同學是不是可以參加劇組的工作呢?美國學校的觀念和台灣學校完全不一樣。我在拍【波麗士大人】電視連續劇時,為了警大學生黃芳儀的角色,找到了當時美國學校高三的謝沛恩。我去學校說明的時候,校長親自主持,另外找了沛恩的班級導師,輔導老師,教務老師,還有學生家長一起開會。我做完說明之後,每一位老師對學生提出問題,再聽學生的想法和對策。經過一個小時的討論,最後校長起身伸手握住謝沛恩的手說,恭喜你,你被劇組選中參加演出。謝沛恩帶著校長和老師的祝福參加演出,輔導老師還來現場探班好幾次。黃遠的命運完全不同,他為了不會因為曠課太多堂課被退學,選擇休學。我心裡暗暗耽心他會不會被更進一步推向邊緣。

電影終於拍完了。拍片期間,兩位新人跟著劇組從北到南,從清晨到深夜。導演修正他們的演出一遍又一遍,他們也從來不喊累。我要他們寫拍片日記,他們也寫了十幾篇。古靈精怪的覲歆竟然用小花貓的便利貼寫日記,大小像一片蘇打餅乾。黃遠倒是反覆思考,寫下他對一幕幕表演的領悟。我不知道兩位年輕演員以後會不會繼續走這條艱難的表演道路?但是在這一段演出時光裡面,兩個青少年融入真人真事改編的角色裡面,他們深入體驗別人的生命歷程。有好幾場痛心盈淚的戲,他們的眼睛裡真的可以看見生命的無助吶喊。這樣寶貴的經驗,希望在他們未來的人生道路上會是一股正向的力量。

"你有沒有看過孩子的眼睛?"藍正龍在電影裡這樣問道貌岸然的少年調查官。眼睛是唯一可以透露心思的地方。你有沒有專心的看過孩子的眼睛呢?


-完-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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